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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孙悟空与苍井空》王路

2018-10-12
Esir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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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永远不要对一个外行聊你的专业》中,我讲了我和一个姑娘的故事,她问我看到天空时想起谁,我想起的是苍井空,被她误会成了孙悟空。

但她并未因此拎包离去。事实上,我们后来还聊了很多。因为我们很快发现了一个共同爱好——文学。虽说专业的隔膜会让两个普通人交流起来很困难,但假如两人都文艺,专业的隔膜就无关痛痒了。如果更进一步,两个人都二逼,那么文艺的隔膜也无足轻重了。

既然都是文艺青年,那就好聊了。

我单刀直入:你读些什么作品?

作品是最好的润滑剂,能让彼此很快进入状态。

她说:要看情况,同是经典,有些作品常读常新,另一些作品则不宜读得太频繁。

我颔首:就像孙悟空老师的作品常读常新,而苍井空老师的作品就不宜读得太频繁。

她微笑:挺有意思,说说看。

我说:孙老师的作品使人谦逊,苍老师的作品使人沧桑。孙老师的故事告诉你天外有天,苍老师的故事告诉你人上有人。天外有天,会让你感到信念的强大和理想的丰满;人上有人,会让你感到躯壳的羸弱和自身的卑微。孙悟空是大圣,苍井空是女神;圣可以学得来,神无法学得来。前者是“初日照高林”,告诉你来日方长、成佛有望,足以脱胎换骨;后者是“斜阳照墟落”,告诉你人生苦短、逆袭无期,唯有挫粉成灰。不亦悲夫!

她迷茫的双眸放出光彩:不太明白,但觉得你好厉害噢。

我说:所以我不能让你太明白。

这一回合的过招很美妙。——世界鸢飞鱼跃,多么从容淡定,纵然两人不能相互理解,但根本不妨碍在一起。虽然你不晓得她双眸的光彩会持续多久。

她说: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电影呢?

我说:无码的。

她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:什么叫无码的?

我说:电影虽多,不外乎两种,一种有码,一种无码。艺术皆如此,有有码之境,有无码之境。“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”、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,这些是有码之境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、“寒波淡淡起,白鸟悠悠下“,这些是无码之境。

我侃侃而谈,但脊背有一点发凉。因为我没告诉她这些是大学者王国维的观点。为了震住她,我引用时没说明出处,就像豆瓣有人转帖我的文章时所做的那样。

不料她撇了撇嘴,两眼珠打转望着天花板说:有码的作品,处处有作者影子在,所有的他者皆是我。无码的作品,作者和作品浑然一体,分辨不出我和他者的界限。概言之,有码境界,先入为主;无码境界,中出为宾。

说完,她收回眼神笑眯眯望着我:是这样吧?

我像中了一记铁砂掌,难道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?不,不,也许是《人间词话》太流行了,文青们都翻过。

这一回合的过招没那么美妙,但也还好。——她不觉得你厉害,但明白你在讲什么。两人棋逢对手,自然有可能在一起。

她接着说:跟你聊电影,你却扯到诗。那就用一句话评价下李白杜甫吧。

我心下暗惊,看来她开始发力了,这招攻击相当不留情面,比拼的不是招数而是内力。如果她问别的,我大可白活三杯咖啡的时间直到她内急上厕所,但一句话概括两位大诗人,难度太高,功力稍有不济就会瞬间秒射。还好,诗词是我长项。

我定神运功半晌,然后缓缓吐出六个字:李杜极其变态。

她嘴角轻轻上扬,胸脯微微颤抖。我知道是把她震出内伤了。但我的脊背也在微微发凉。因为这么犀利的概括并不是我原创,我没那么深的功力,这是晚清学者王闿运在《湘绮楼说诗》里的评价。为了震住她,我引用时没说明出处,就像Acfun转帖我的文章时所做的那样。

我知道她一定没有理解我的意思。《湘绮楼说诗》很少有人读过。我暂时打败了她,但我并不开心。

这一回合的过招很不美妙。——不过,没有哪两个人能够完全理解对方,至少在不出现误会时,还是可以凑合在一起的。

我想,肯定也有她懂而我不懂的,但那一定是在诗之外的领域。在诗的领域,我自信她懂的我都懂。所以,我应该有把握操纵局面。我已做好准备接下来重回第一回合那种让她不明觉厉的状态。

于是,我信心满满地说:来聊聊你喜欢的诗人吧。

她说:泰戈尔。

我登时膻中一震,胸口欲裂,两眼发黑。为了掩饰窘态,我撕开一包糖倒进嘴里说:不好意思,我有低血糖。

实在没有想到。是我太狭隘了。在我心中,一直以来都只把五四以前的诗才当做诗,五四以后的诗根本没在我所谓的“诗”的概念里。所以,当她提到泰戈尔的时候,我差点不举。

我忍住内伤说:噢,泰戈尔,天竺诗人。呐,你认为他最好的一句诗是什么?

她深情款款地说:世界上最——

我大喝一声:打住!不要说下去了,这句子太悲伤。

我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感,暗自庆幸自己刚好知道这句。

这简直是最美妙的一回合了!——她还未发招我就抓到了那个点。看来两个人在一起,最重要的是默契。

她问:你懂?

我说:我懂。

她暧昧地一笑:那我们可以更深入一点了。

我想,这时候不需要润滑剂了,我们都进入状态了。

我的坐姿已经相当放松,笑吟吟地说:好,那就让我们来聊些技法上的问题吧。作诗嘛,不能太用力。有十二分的力气,最好只使出十分。假如你只有十分的力气,却偏偏想使出十二分,下边就会扛不住了。

很多朋友都说我笑起来会显得有点猥琐,但我天生就长成这样,即便容易误会,我也只有表示无奈。

她恍然若有所思状,然后用力地点点头,笑得花枝乱颤。

我的脊背更加发凉了。因为我说的技法都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,但为了现场的效果,我在引用时未对出处加以说明,就像清华南都在转载我的文章时常常做的那样。

那本书是顾随先生的《驼庵诗话》。顾随的名字古典文学圈外知道的人并不多,不过他的弟子周汝昌和叶嘉莹就大名鼎鼎了,虽然功力远不及他。——所有时代都是这样,领先同时代太多的人总默默无闻,只领先一小步的人反而很受重视;功力太高的人总被视为异端,功力略高一点的人反而被视为大师。如果想要更合时宜,得先把功力减半才好,这正是顾随先生说诗的精要:有十二分的力气,最好只使出十分。

我说:这叫“夷犹”,陶渊明写诗就这样。

她说:我完全能懂。不仅作诗如此,做别的事情也当如此。

我开心得虎躯一震。举一隅不以三隅反,则不复矣。始可与言诗已矣,告诸往而知来者。

还有什么比“默契”两个字更有爱的呢?

我笑道:那你仔细说说,什么事情当如此。

她说:我身高170,但每次买衣服都买160的啊,这样身材就显得好多了。这就是夷犹吧。再比如呢,——切,这个不行,这个例子不能讲,人家会不好意思的。——不过,也许你已经猜到啦。

后来我想,这一刻大概是那天晚上最美妙的时刻。只是,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,最美妙的时刻正是最危险的时刻,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最美妙的时刻开始变坏的。

果不其然,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一句自己当时都不能理解的话:你最好还是讲出来,不然,你以为我懂了,我也以为自己懂了,也许我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。我们以为是彼此的默契,其实只是相互的误会。

她羞赧地低下头,两腮通红:那我说了。——刚才我只啃了一个汉堡,就告诉你我很饱了,其实,我是在夷犹啦。我可以一个人干掉整份全家桶的噢。

为什么一定要期待“默契”呢?难道你不晓得这世界上没有自始至终的默契吗?

——咖啡店在此时打烊了。我送她去了地铁站,然后只身一人回家。

夜风中,我想到她没念完的那句泰戈尔的诗:“世界上最——”

我突然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还是挺难的事情。纵然在某一刻你会觉得很有默契,可它是真实存在的吗?

何况那句诗那么伤情,结局也一定不会完美。它有着“夕阳西下几时回”的伤心,有着“不如怜取眼前人”的无奈。

我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说那么悲伤的诗:

——世界上最期待天竺的那个人,已经魂归天际了。

很久之后,我突然懂了那晚自己鬼使神差说出的话:我们以为是彼此的默契,其实只是相互的误会。——“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”这句话在泰戈尔的诗集里根本不存在,而《旅程的终点》最后一句我也记错了,应该是“比任何人都期待天竺的那个人已经魂归天际了”。

其实,我早该想到,交流的障碍从一开始的“孙悟空”和“苍井空”开始就已无法消除了。所谓默契,终是误会。就像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文艺青年,最好发现那是一个美好的误会,其实我是二逼青年。

孙悟空和苍井空,一者为“法空”,一者为“性空”,一切法空和性空毕竟都是空。这次我要注明出处,以免再度误会:《智度论》三十一曰:毕竟空者,以有为空无为空破诸法无有遗余,是名毕竟空。

不过,始于默契,终于误会,也挺好。所有的姻缘不都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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